在喀麥隆最大的監獄之一中，從一個儲藏室大小的錄音室開始，Jail Time Records 正在重新定義唱片公司的角色，為囚犯藝術家提供平台，同時也提供一條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在第 10 期 WIP 雜誌中，我們前往杜阿拉，拜訪這個唱片公司的背後人物。
Words: Thomas Gorton
Images: Dione Roach
杜阿拉是一座不眠不休的城市，充滿活力與摩托車的轟鳴聲。成千上萬的騎士身穿仿冒的奢侈品牌外套、飛行夾克、太陽眼鏡和毛帽，穿梭於喀麥隆迷宮般最大城市的街道上。路邊是商業走廊，人們在那裡烤 suya（喀麥隆燒烤）、魚和芭蕉，賣金屬、衣服或水果。Makossa——起源於 19 世紀晚期的杜阿拉傳統音樂——從中非國家經濟首都的各個區域的音響系統中傳出。這裡的空氣悶熱，色彩斑斕。這片永不停歇的萬花筒般的地形，像一顆充滿純粹能量的閃電球。
「在杜阿拉開車就像在玩電動遊戲一樣。」導演 Dione Roach 一邊避開坑洞、一邊穿梭在摩托車和人群之間，轉頭對我說。我們在前往新貝爾監獄的路上，這是喀麥隆最大的監獄，也被廣泛認為是該國最艱苦的監獄。與我同坐在 Yaris 後座的還有音樂製作人 Steve “Vidou H” Happi。
2018 年，在新貝爾監獄的高牆內，Happi 和 Roach 共同創立了「Jail Time Records」，這是一家非營利唱片公司，專門與監獄裡的在押囚犯以及已經出獄的前囚犯合作，並發行他們的音樂。
我出示身份證並將手機交給武裝警衛，隨後進入了新貝爾監獄。這座監獄最初建於 1935 年，作為軍事兵營，位於勞工區的心臟地帶，幾乎看不出僅隔幾公尺外的高牆，後面關押著近5000名囚犯。
今天，監獄的院子裡正在舉行一場足球比賽，參賽隊伍是由監獄各個區域的囚犯組成的。我們與獄警交談並等待進入許可時，出現了罕見的片刻寧靜。但當我們走進院子時，杜阿拉特有的強烈聲音又回來了。囚犯們圍繞著臨時搭建的球場排成一排，敲打著鼓，唱歌跳舞，DJ 播放著音樂並吹響氣喇叭。城市的所有活力在這裡都得以展現。
Jail Time Records 的突破性作品無疑是 2022 年的 Afro house 熱門歌曲《Sa Ngando》，這首歌由 Happi 製作，他創作了一個融合電子音的節奏，稱之為 “Jamminal 風格”。《Sa Ngando》由身材高大、氣場強大的 Empereur 演唱，他因多次涉及攻擊相關的罪名，在 New Bell 服刑將近十年。Roach 在 New Bell 內拍攝的音樂影片，捕捉到了瘦高的 Empereur 和他的兄弟們“Latinos”的魅力和激情，他們在影片中全身塗著紅藍色的身體彩繪跳舞。這首歌在六月發布後，很快就傳遍了監獄之外的世界；Happi 和 Roach 告訴我，他們經常被標記在紐約和巴黎夜店播放這首歌的影片中。當我一走進院子，立刻就看見了 Empereur，他比其他犯人都高大得多，穿著一套喀麥隆足球隊的全套球衣，敲打著鼓，這面鼓掌握著下午的節奏，而比賽在他身後進行。儘管語言不通，也難掩周圍的喧囂，我們簡短地討論了《Sa Ngando》，然後他迅速帶領他的團隊高喊“歡迎來到喀麥隆，歡迎來到非洲。”一場比賽結束後，當地知名的舞者 Babazou 走進院子，進行了一場即興表演，而 New Bell 的駐場 DJ Prince 則播放著喀麥隆藝人 Aveiro Djess 的曲子。很難想像世界上還有其他監獄能營造出這樣的氛圍。我們穿過院子，來到監獄的小錄音室，製作人 Bid Dre 正在重播一些樣本，旁邊幾個人則跟著饒舌。他使用簡單的設備進行製作：一台運行 Fruity Loops 的舊筆記本電腦、兩個喇叭和一個麥克風。
Dione Roach 首次遇見 Steve “Vidou H” Happi 是在新貝爾監獄，他被錯誤指控謀殺父親（現已無罪釋放）。當時 Roach 正在為一家非政府組織教授藝術和舞蹈課程，一個說唱團體在課堂上經常搶著拿麥克風。在 Roach 的鼓勵下，囚犯們製作音樂的渴望變得如此強烈，因此她向監獄提議建造一間錄音室，而他們同意了。 Happi——在被監禁之前就從事音樂製作——被委派負責運營錄音室。自那時起，他已製作了超過 1000 首歌曲，並與 Roach 建立了緊密的創作夥伴關係。她拍攝所有 Jail Time 發行的影片，而他製作所有的節拍，他們不斷討論彼此的作品，塑造了唱片公司的外觀、感覺和聲音。這個項目是他們的畢生心血。去年發行的 24 首歌曲合輯《Jail Time Vol.1》是一份使命宣言，涵蓋了陷阱音樂、鑽孔音樂、Afro house 和 R&B，全都在新貝爾錄製。專輯中的一首亮點歌曲是 Jeje 的《Show Me The Way》，這是一首受鑽孔音樂影響的 R&B 曲目，影片由 Roach 在新貝爾的女子區拍攝。Jeje 於 2020 年被監禁，因從虐待她的叔叔那裡偷錢，曾在杜阿拉躲藏了一段時間。她形容在新貝爾的經歷極其艱難，但在那裡她找到了 Jail Time、音樂和自我。總共，她在監獄裡錄製了超過20首歌曲，她表示這個過程讓監獄生活「少了一些恐懼」。
「人們在錄音室內找到自由。」Happi 說，我們坐在杜阿拉港口共享炸香蕉和蝦，這裡是城市少數幾個寧靜的地方之一。「你會看到他們在那裡微笑。當你在錄音室時，你不會想起時間，也不會思考你的問題。即使你的身體被困在四堵牆內，你的靈魂卻永遠是自由的。」Happi 於2019 年 12 月從監獄釋放，但在他被釋放的第二天，他又回到了新貝爾。他將因為一宗他沒有犯下的罪而，而被囚禁在監獄中的兩年，視為一份禮物。「對我來說，那是上帝的祝福。」他說。「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我總是專注於黑暗中的小亮點。能夠擁有這個項目，與這些兄弟一起工作。你可以在黑暗中收到你的祝福。釋放後的第二天就回到那裡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們在為專輯工作。這是一種使命。」
Happi 和 Roach 都充滿激情地談論著救贖，以及在人們身上尋找那些可能不那麼明顯的特質。「監獄中的生活真的很激烈，每個人都有問題。」Roach 說。「我們希望將這些問題轉化成藝術，這就是促使我們開始的動機。我當時下定決心要讓這個唱片公司運作起來。我們想要看到它蓬勃發展，而我們認為這正在發生，這非常令人滿足。其中真正深刻的信息和美麗之處在於，藝術的力量能夠在看似不存在美好的地方，引發出一些美好的事物。
Jail Time 影響力的具體體現之一就是 Kengol DJ，他曾經在廢棄的公共廁所裡睡覺，並且以各種方式賺錢——清潔、在計程車站工作，以及擔任 atalaku DJ。他在 New Bell 監獄內度過了七個月，因「流浪」被逮捕，具體來說是因為吸食大麻並且沒有身份證。在監獄裡，他發現了錄音室，並在去年發行了一首名為「Atalaku Drill Vol 1」的 Afro drill 曲目，這首歌被一位知名的喀麥隆 TikTok 用戶採用並推薦。現在 Kengol DJ 經常在杜阿拉的街頭被認出。目前 Kengol DJ 已經獲得自由，並住在為釋放後的前囚犯建造的新 Jail Time 錄音室，繼續從事音樂工作。「我們在為這個目標奮鬥，希望看到這些人能夠展翅高飛。」Happi 說。「Kengol 現在是個明星——當我們在杜阿拉街頭行走時，人們都想和他自拍。他曾經露宿街頭，現在他有了棲身之所，並被社會認可為有價值的一員。」
監獄內禁止使用手機，但有時囚犯會設法弄到手，這使得被囚禁的藝術家可以看到社交媒體上對他們音樂的評論。Empereur 能夠看到「Sa Ngando」在地球另一端引起共鳴，這對他和他的團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真的很自豪，即使只是看到自己在 YouTube 上出現。」Roach 說。「他的夥伴們，‘Latinos’，最近在監獄裡談論這件事。我們知道這是一首好歌，但我們從未真正想到這會是最受關注的歌曲——這是整個團隊的勝利。它的能量來自於監獄，這是 Jail Time 的純正產品。」
我們離開港口時天色已晚，但在此之前，Happi 記下了一位年長的喀麥隆吉他手的電話號碼，她正在附近唱著歌閒晃。木琴手四處走動，演奏著傳統的喀麥隆音樂 medjan。不過，現在我們要回到另一個聲音世界，回到杜阿拉沸騰的熔爐和摩托車的轟鳴聲中。
第二天，我們前往 Ndokoti 區參加一場舞蹈比賽，該區位於據說是中非最繁忙的交叉路口之一附近。我們來這裡是為了觀看將在 Jail Time 音樂影片中表演的舞者；一群來自杜阿拉舞蹈團體「Star Monster」和「Battle Born Crew」的成員。他們在一座正在翻新的破舊建築旁，靠近一條繁忙的高速公路，進行 Afro electro 和 hip hop 音樂的對決。從那裡，我們前往 Kotto 區的 Carrefour Des Immeubles，一個住宅區，與一些 Jail Time 團隊成員進行會面與拍攝。Moussinghi、D.OX 和 El Djafar 在企劃旁的街上與我們會合，還有一位來自杜阿拉的年輕時裝設計師，他經營著名為 Drip For Fame 的品牌，並帶來了一些衣服供藝術家穿著。當時的氣氛很好，夕陽西下、陰影落在塔樓上時，Rocak 開始指導團隊拍攝。
Jail Time 錄音室距離我們所在的位置很近，當 Roach 已經拍到所需的鏡頭，並感到滿意後，我們步行前往錄音室進行一場錄音會。我待在杜阿拉的這段時間裡，Happi 一直在電腦上忙著製作一段節拍。這段節拍有著成為舞池國歌的潛力——激烈的節奏配上令人上癮的主旋律——但到目前為止，他只透過筆記型電腦的喇叭聽過。他插上設備，節拍通過錄音室系統播放出來，整個房間瞬間活了起來。音效震撼。不到半小時，一首明顯的歌曲結構就形成了，所有的藝術家都參與其中；他們輪流以傳統饒舌團隊的形式貢獻自己的部分，就像 N.W.A 或 Wu-Tang Clan 一樣。Kengol DJ 唱出急促而充滿活力的歌詞；Ej Djafar 唱著自動調音的旋律；Moussinghi 站起來，放出一段朗朗上口的重複段子；而 D.OX 和他的堂兄 Brown 則提供了難忘的和聲。這是我見過的最成功的即興表演之一，錄音室裡很快就充滿了跳躍的氣氛：每個人都用手機拍攝彼此，隨著音樂舞動，Roach 則四處走動，並用她的相機記錄下每一刻（她習慣記錄幾乎所有事情）。
Moussinghi是一個溫和的角色，說話時總是輕聲細語，比團隊裡其他成員稍微年長一些。他有一副美妙的嗓音，溫柔但有力，從他的言行舉止你永遠無法想像，他曾因一系列持械搶劫而服刑 12 年。「我從小就學會唱歌，我還會彈吉他。」他說。「大約九歲時，我的父親會帶我去小溪邊，我能聽到他演奏樂器。我把這些旋律記在腦海裡。當錄音室出現在 New Bell 時，我非常開心——監獄裡有很多天賦異稟的人才，我們不能就這樣放棄。通過 Jail Time，我看到了希望。」如今，他已經獲釋四年，並決心走上正途。「我不再專注於其他事情，只專注於我的音樂。」他說。「通過音樂，我可以成為某個人。我必須像一個男人那樣保持自己——男人可以改變他的性格，男人可以改變他的行為，男人可以尋求美好的事物。音樂改變生活，音樂可以為那些相信它的人創造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Ej Djafar 顯然是錄音室裡最注重時尚的人，他穿著皮夾克、戴著銀鏈，並留著短短的髒辮。他有一種具有感染力的善良和溫暖，總是面帶微笑。在錄音室的陽台上，他俯瞰著杜阿拉的一個住宅區，和我聊起了他的生活，Roach 負責翻譯。El Djafar 來自巴蒙王國，從杜阿拉向西北方向開車約六小時就能到達。2018 年，他只在杜阿拉度過了一個週末，就遇到了警察突襲他所在的房子，並在裡面發現了彈藥——他當時和一群持械搶劫犯住在一起。他因此被指控非法持有武器，並因為沒有身份證被判有罪，最終入獄。他在 2020 年離開 New Bell，現在和 Kengol 住在一起——Happi 教會了他如何錄音，所以他現在負責運營錄音室，與來這裡的音樂家們合作。像我談過的許多藝術家一樣，他將他的刑期視為一種祝福，他告訴我「監獄是一個讓人覺醒的地方，你可以在這裡變得有意識。」但我們不能忽視的是，我訪談的許多人因為沒有犯下的罪行被關押，或者因極小的罪名而入獄。根據非營利組織 Human Is Right Cameroon 的資料，喀麥隆監獄中的 70% 以上的囚犯是文盲或受教育程度在高中以下，69% 的囚犯在審判前就已被關押，並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中等待審判。New Bell 本身明顯過度擁擠，許多囚犯年紀輕輕，身上帶著杜阿拉街頭生活留下的身心傷痕。像 Jail Time 這樣的監獄計劃能為他們的生活帶來如此多的快樂和秩序，這顯示了機會是何等稀少且難得。
El Djafar 出獄後，除了通過培訓並成為錄音工程師外，他也在努力創作自己的音樂。他對即將推出的由 Happi 製作的 Afro electro 曲目充滿期待，並以自己的 Bamoun 方言演唱這首歌。他對自己的文化和傳承感到無比驕傲，並希望將 Bamoun 人民推向國際舞台，那些他因為在杜阿拉度過一個錯誤的周末，而被帶離的人。
在錄音室裡，我們逐漸明白 Roach 的角色不僅僅是記錄者，她對於 Jail Time 中的藝術家而言，是一個母親般的支持者。他們經常私下找她談論他們遇到的問題，無論是家庭問題還是經濟困難。當我們在外面時，Roach 站在我身旁，Kengol DJ 談論他的人生逆轉。「我感覺很好，我感到舒適。」他說。「當你在街上生活時，很難。有些日子你甚至不洗澡。你得為一切而奮鬥——為食物、為住所。這需要很多精力。」Kengol 的饒舌風格充滿力量，像機槍般的歌詞在 Afro drill 節拍上爆發。Roach 的影片捕捉了這種強度，這部2023年單曲《Atalaku Drill Vol 1》的音樂錄影帶是在杜阿拉街頭拍攝的。現在他平靜地反思著這些新找到的穩定性和可見度。「在這裡的街上你通常得不到尊重。」他說。「在歐洲，來自街頭可能會給你額外的加分，但在喀麥隆並不存在這種意識。我現在能夠得到這種尊重，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我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在 Instagram 和 TikTok 上的留言，說他們尊重我的來歷。」
在我們外面交談的時候，Moussinghi 和 Happi 正在創作一首新歌。隨著錄音會議的結束，一次停電讓錄音突然中斷，這在這個地區是常見的情況。Moussinghi 繼續唱著一首輕盈的抗議歌曲，聲音飄蕩在建築物的不同房間裡。其他藝術家也加入其中，聲音在杜阿拉的遠處嗡嗡聲中逐漸升起，一群人正在黑暗中尋找光明。
訪談取自 WIP magazine Issue 10，現已於全台 Carhartt WIP 門市及網路商城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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